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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蕾】戴金鱼项链的女孩

*奥雷里亚诺上校和蕾梅黛丝是我全书最喜欢的两个角色。奥雷里亚诺永远都是那个和父亲去看冰,对世界充满诚挚好奇的男孩;蕾梅黛丝是布恩迪亚家族宏大而压抑历史中转瞬即逝的晨光。本来是想顺序写回忆录式的,但想到布恩迪亚家似乎有家族遗传的可看到逝去的人的能力(如梅尔基亚德斯),那奥雷里亚诺会见到蕾梅黛丝吗?于是就试着这么写了。感谢阅读。



奥雷里亚诺躺在漆黑一片的卧室中,窗外的夜空中没有一颗星星,倒是会有偶然乍现的亮光划过天际,粉碎在窗棂间,飞快地照亮房间一角后离去,那是据点的夜间探照灯,即使自由党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没有人愿意偃革倒戈,发誓要为党守护到最后一刻。

光线强烈起来,灯束在黑暗中晃动交织成一张网,屋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接着是躁动的争吵,而后声音渐熄,亮也黯淡下去。坚硬的床板托着脊背,枕头又干又硬,呼吸间是尘螨味和墙皮潮湿后干燥的霉味。照在眼皮上的光终于收尽,奥雷里亚诺重重叹了口鼻息。这时,他感觉有人坐上了床头。

来人很轻,床板只微微凹陷,但奥雷里亚诺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枕头与床垫间的空隙,略微粗糙的布料拂上了他的侧脸,带着淡淡的说不清的香味。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弹身而起,连带抓上了枕下的手枪。

还没等他抬起手臂,良好的夜视能力就让他愣住了。第一次,奥雷里亚诺上校开始怀疑世界的真实性。

他的女孩就这么出现在他的眼前,粉色薄纱蕾丝裙裹束着她纤细的腰肢,裙摆上一圈圈精致的白蕾丝就是刚刚蹭到他脸的东西。套着白色小靴子的两腿乖巧地垂在床沿,翻纱蝴蝶结将一小束鬈发拢在头顶,剩下的海藻般倾泻至腰际,发梢垂落在奥雷里亚诺手背上,如有实质,手背的皮肤似被灼烧。女孩百合色的面颊、翡翠般碧绿通透的眼眸在濯濯月光下泛着萤光,唇泛着健康的红润,眼中饱含着天真纯粹的光,是初次见面时奥雷里亚诺记忆中的模样,而不是在他长久梦魇中的灰败的脸,阴翳逐渐漫上的光泽的瞳仁,他慌乱近乎哀求地接住的口中喷涌而出的浓稠如焦油的乌血,而最后还是无法阻止青紫的阴云覆上她的面颊,最终摧败在他怀中的百合花。此时身经百战、铁石心肠的奥雷里亚诺上校仿佛是被月光濯伤了眼,酸涩地近乎要落泪,并再一次被身陷沼泽的无力感攫住。

“蕾梅黛丝……”

 

奥雷里亚诺第一次见到蕾梅黛丝是在一个平凡而遥远的午后,那时他被要求和父亲一同前去镇上新来的里正家。当时他年纪轻,对许多事情都抱有年轻人特有的轻慢态度,认为就反对将墙壁统一刷成蓝色这事登门兴师问罪太过多此一举。但他从未表现出不耐与浮躁,性格所致,奥雷里亚诺拥和他年龄不符的沉寂,与他鲁莽多动的哥哥相比他似乎更容易塑造,老布恩迪亚愿意给听话安静的儿子传授更多世故。感谢他的内敛,让他拥有了见到他命运中的女孩的机会。

见到蕾梅黛丝的第一面,奥雷里亚诺的心就像被金箭射中,迷失在达芙妮的月桂树丛间,自此他再也无法忘却秋日午后女孩绽开的笑颜、翻飞的蕾丝裙摆。

他怎么能和她成婚呢?初见时甚至还没进入青春期的孩子。奥雷里亚诺还记得当时的场景,他与摩斯科特家的大人们坐在一起交谈正事,而她窝在沙发与茶几的缝隙间,在苦咖啡的氤氲中挑餐盘里的果仁吃。奥雷里亚诺坐地端正,正经严肃,心思却全然不在谈话上,心猿意马地看着女孩曲着膝盖,蓬松的裙摆被压在臀下,迫不及待将指尖连同甜果仁一同吞入唇间。

那对他来说真是一个艰难的时刻,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炙烤着他的肩膀,照在刷了淡蓝色漆的油滑墙面上,随后被女孩的白皮靴反射,最后落在他的鞋前,令他头晕目眩。奥雷里亚诺从未有如此期望自己回到那个还能穿长筒袜棕皮鞋的年纪。或是第一次摸到冰的时间。这个设想令他呼吸急促,竟无端体会到了溺水的眩晕感。

藻棕色的鬈发海贝般堆在蕾梅黛丝雪白的肩头,发梢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一下拂过咖啡杯的边缘,她母亲见了,委婉地打发她去买一些晚间吃的点心,还多给了一些零钱,好让她买些喜欢的东西,珍珠发卡什么的。她欢呼着跃起身,挤着沙发间的空隙出去了,路过奥雷里亚诺时发梢蹭过了他的手背,滑溜溜的像一个活物,他的肌肉一下绷紧了,直到关门声消失很久了,他才从这莫名紧束感中解脱出来。

很难说清奥雷里亚诺情窦初开为何如此之晚,直到他稳定生活了许多年才姗姗来迟,并且对象还是一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给不了他的小姑娘。但就像他首次就他眼里的一件小事被带去里正家一样,在此之后他才明白了那次会面对于马孔多发展的重要性。很多事情开始的时候都是模糊不清的。

直到很久之后,奥雷里亚诺才隐隐约约意识到,蕾梅黛丝给他带来的情感类似于他第一次触摸冰块,那从指尖传递至心尖的蛰痛是新鲜的,是新事物伊始时纯粹而不带丝毫恶意的亲近,而围绕蕾梅黛丝的情感是更深一层的,更让他痛心疾首、难以忘怀。

从里正家离开之后,奥雷里亚诺经历了很长时间的消沉,饱受折磨的他甚至走了歪路,也做过后悔的事,但庆幸的是结局是好的。最终,他和蕾梅黛丝结婚了。

 

回忆戛然而止,奥雷里亚诺感到自己鼻尖的湿意,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他慌忙松开被自己手臂钳制在怀中的人儿,用手背抹去泪痕。蕾梅黛丝用温和而善良的眼眸望着他,默默注视着这个被敬称上校的男人用手按压眉眼,深呼吸着平复汹涌的情感。直到粗重的呼吸声逐渐平缓,在黑暗中,奥雷里亚诺颤抖的双手缓缓捧住了女孩的面颊。

“我很想你……”

没有回复,蕾梅黛丝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天真地眨着碧圆的眼睛,奥雷里亚诺以为她说不了话,但她的眼睛表达出的,她确实没有什么话要说。

“……我一直在为你写诗、还有信。”

奥雷里亚诺矮下身,摸着黑从床下拉出一个手提箱,接着从中掏出一个铁皮盒子,抱在怀里撬开盖,展现出其中厚厚的一叠莎草纸。

顺手拉亮了床头的灯后,在瞬间奥雷里亚诺一个激灵,倏地如临大敌,但在看到蕾梅黛丝依旧完好地坐在他身边,没有在光亮下消失,或变成萤火虫什么的飞走后,他松了一口气,心安定了一些。

他取出最上面的一张递给蕾梅黛丝,她接住了,奥雷里亚诺紧张地看着她的反应,但蕾梅黛丝只是百无聊赖地晃着脚,淡黄粗糙的纸张被她捏在指尖,她的视线落在上面,但纸张上饱含激情的文字没有引起她的丝毫反应,好像在看一副无意义的画。奥雷里亚诺后知后觉意识到蕾梅黛丝可能看不懂。

奥雷里亚诺重新观察起身边的人,她看起来太小,还是一张孩童的脸,青涩扁平的身材被簇拥在重重叠叠的蕾丝花边里,虽然婚后蕾梅黛丝也依然喜欢穿这种附和小女孩审美的漂亮裙子,但基于要承担家务事,她还是适当舍弃了过于繁杂的装饰,换上了更加轻便薄丝纱裙。很显然,他所看到的蕾梅黛丝是婚前的蕾梅黛丝,而在婚后奥雷里亚诺才开始教她读书写字。

蕾梅黛丝手中的诗稿是最近写的,是关于从前的回忆之一,信中充满了刻骨铭心的相思和爱意,雏菊和向日葵盛放与信纸上。尽管奥雷里亚诺长久以来一直处于战争带来的硝烟和混乱中,但他从来没有将糟糕的现实融入笔下。在他信中,马孔多永远都是拥有灿烂阳光与澄澈天空的地方,而蕾梅黛丝是马孔多艳阳下永不凋谢、永远盛放的鲜花。

奥雷里亚诺轻轻搂过蕾梅黛丝,他们的额角相贴,蕾梅黛丝头发间安抚人心的香味萦绕在奥雷里亚诺鼻尖,他的指尖缓缓划过信纸上漆黑如流水般的文字。诗稿由新到旧整齐地叠在铁盒中,捧在手中有厚厚的分量。奥雷里亚诺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个夜晚,他愿意花上一辈子将过去已写的和未来将写的诗讲述给蕾梅黛丝。

“没事,蕾梅黛丝……我念给你听吧。”

 

从祭坛上下来后,蕾梅黛丝就成了奥雷里亚诺的合法妻子。虽然已经过了青春期,但蕾梅黛丝依然保留着孩童的习性,床上堆满花花绿绿的布娃娃,有一部分是她从以前的卧室搬来的,另一部分是阿玛兰坦和丽贝卡用做衣服多余的布料给她缝的,以至于床上几乎没有留给奥雷里亚诺的地方;早餐只喝橙汁和加糖的牛奶,对于黑苦的咖啡不屑一顾;喜欢买珍珠发卡、贝壳手串,以及一系列无用但是可爱的东西。虽然粘人好动,但蕾梅黛丝从不会打扰奥雷里亚诺工作,在他专心往硝酸里加料石时,她就坐在游廊上,和几个姐姐们围在一起缝缝补补。就在奥雷里亚诺抬头望向窗外就能看到的地方。

蕾梅黛丝将洗衣做饭当成游戏,但总能做得很好。从她脸上永远看不到抱怨,她会用丝瓜瓢和清水替绑在树下的老布恩迪亚清洗脸上的沟壑,在他发病用脑袋狂躁地撞树、用枯瘦但劲干的鹰爪抛飞砂石尘土,当所有人都望而却步、束手无措时,蕾梅黛丝依然敢捧着粥碗和水果翩然靠近,裙摆翩跹,宛如施施然漫步于花丛的仙女。就像新婚典礼上她贴心地将婚礼蛋糕上最好的一块留给这位老人一样。而这时老布恩迪亚往往会安静下来。

奥雷里亚诺爱蕾梅黛丝,她明亮的翡翠色瞳仁永远熠熠闪光,粉润的唇勾起的微笑能将马孔多阴雨绵绵的八月照亮,她是解救奥雷里亚于刺鼻浓稠的酸液中脱身的人,是他工作以至生命之余最重要的部分。他无法想象失去蕾梅黛丝会怎么样。

但世事无常,在黑暗中悄然生长的原罪滋生了恶果。上帝被剜去了眼,应罪之人没得到惩罚。最娇弱无辜的蕾梅黛丝、什么都不懂的蕾梅黛丝,成了一切苦难的承担者。从此,未来漫长的岁月对于奥雷里亚诺来说变得煎熬、遥遥无期。

 

马孔多的诞生起源于对逝者的愧怍,自此布恩迪亚家族似乎也被赋予了接触鬼魂的异能。念旧、虔诚、爱意、无穷无尽的愧疚是流动于这个家族的血液。奥雷里亚诺知道逝去的故人重回世界是怎样的,他们保留了生前最好的样子,或许可以简单交谈,但大多数时候他们还是安静的,鲜少回应,重复地做着生前常做的事,待在生前最常待的地方,如同新生的婴儿一般纯净懵懂。

日出了,房间里像笼罩了层灰青色的纱,家具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奥雷里亚诺停了嘴,他的喉咙很干,口腔黏黏的,他不知道已经念了多久,盒子中的信纸少了一半。他偏头望向怀中的人,想吻一吻她的眉心。紧接着,惊恐攥住了奥雷里亚诺的心脏。

蕾梅黛丝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蕾梅黛丝……不……蕾梅黛丝……”

奥雷里亚诺疯狂无措地将人紧紧箍入双臂,但还是阻止不了怀中越来越轻的重量。蕾梅黛丝似乎下一秒就要消失在空气中。他心痛到几近昏厥。不,不能就这么算。

奥雷里亚诺狠心说服自己松开手,他抓过铁盒,手指插入厚厚的莎草纸的空隙中,翻找深压盒底的东西。信纸散落一床,不少飘落到脚下。终于,他找到了。

汗液将额发打湿成一缕缕,奥雷里亚诺如释重负地低喘了口气,抿了抿唇上细密的汗珠,深色的瞳仁在晨光中微微发亮。他在女孩关怀而耐心的注视中摊开手心。

是金鱼项链。

“……我有东西要给你、蕾梅黛丝……”

那是奥雷里亚诺第一次在除蕾梅黛丝家以外的地方见到她,她出乎意料地出现在炼炉室门口,带着晨露淡而稚幼的气息。在一瞬间,他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拖入了海底。

奥雷里亚诺不知道该如何与这样小的女孩建立关系,于是他将手中刚做好的小金鱼送给了她。那是当时奥雷里亚诺为数不多能给出的东西,他日日夜夜躬身于狭窄的炼炉室中,从肮脏粗糙的原石中提炼出纯金,而后浇注而成小金鱼。但陌生男人突如其来的善意太过沉重,竟把可怜的小蕾梅黛丝吓跑了。

成婚后,由于制作小金鱼是奥雷里亚诺的谋生工作,而谁会把夫妻共同财产当做礼物送给另一方呢?所以这条小金鱼到最后都没送出去,当然奥雷里亚诺也没将它放在一堆制品中卖了。后来,他将相同材质的链子两端熔合进小金鱼,制成了项链。随着蕾梅黛丝的香消玉殒,它也被永远压在了冰冷的盒底。

现在这条金鱼项链正躺在奥雷里亚诺手心,时光丝毫没有削弱它的一分光泽,在暗淡的天光中熠熠生辉。就如最初的清晨他递给蕾梅黛丝的那样。

奥雷里亚诺抑制着手中的颤抖,小心地将项链挂到了蕾梅黛丝脖子上。金鱼垂落在蕾丝领花前,微不可查地穿透了布料。时间不多了。令奥雷里亚诺吃惊的是,随着蕾梅黛丝面容的模糊,她胸前的金色也在逐渐变淡,流纱状鱼尾如同游弋在澄澈的水体间。不是错觉。奥雷里亚诺紧紧握着蕾梅黛丝的手,激动无言地流下了泪。

在太阳完全升起来、他的女孩完全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之前。在熹微的晨光中,奥雷里亚诺看到蕾梅黛丝的眼睫弯起,露出睽违已久他看到的第一个笑容,淡到透明的翡翠绿是他看到的最后色彩。

蕾梅黛丝微微仰起头。倾身。

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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